从演到导：李政宰的野心

◎任凡

从来没有哪个国家会像韩国那样，把电影和政治这两样东西捆绑得那么结实。一方面韩国政坛确实像电影，比电影还电影，动不动就上演“欺负”前总统的大制作，让人惊掉下巴。另一方面，韩国电影又最喜欢化身正襟危坐的政治家，一本正经地探讨民族历史、分析社会问题、还原阶层冲突，特别有意思。

这部《狩猎》正是依据1983年时任韩国总统全斗焕在缅甸遇刺未果的真实历史事件改编而来，包括片中那名开着战斗机叛逃的北方飞行员，都有真实的人物原型。

南北争端赋予了韩国电影采用双雄结构的天然正当性，这远比《无间道》里的警匪身份差异带劲儿得多。2018年，由黄政民、李星民共同主演的《特工》即是使用双雄结构的最好范例。影片大胆抛开了固有的叙事立场，跳出了正邪对抗的陈旧意象，让双雄的所有选择都回归普世的人类情感，突出人性战胜政治偏见的主题。珠玉在前，本片仍然选择双雄和卧底作为核心词和叙事载体，那么这旧瓶里装的究竟是不是新酒呢？

朴部长和金部长是韩国特工机构里两名很有能力的中层干部。两人平时关系不太好，却又不得不一起参与到一场抓捕间谍“东林”的行动计划里。朴部长似乎有个正处在青春期的叛逆女儿，天天跟朴部长正面硬刚；金部长有个不太会聊天的妻子，他自己也常常表现出莫名的忧心忡忡。故事发展到这儿，可以说平平无奇，太多的类型片采用过这样的人物设定。

然而，韩国电影向来最不能容忍套路化程式，它一定会找到一个刁钻的视角，让看似庸常的故事朝着意象不到的方向发展。以往的双雄结构大多是固定一个，在另一个身上挖掘变化的可能。因为如果两个都变就要承担分散叙事重心的风险。

但本片是李政宰从演员跨界做导演的处女作，虽然已经50多岁，他却依然有股初生牛犊的生猛劲儿。这一次，可以说野心十足的李政宰铁了心要把双雄结构推向极致——不仅两个都要变，而且是朝着和本来的自己完全相反的方向变——于是才有了片尾那场让人瞠目结舌的刺杀大戏。原本该杀人的非要去保护，原本该保护的却偏要去杀人。操作水准先放在一边，这场看似荒谬绝伦的双雄角力，绝对是可以写入电影史的经典场景。

孔子说，道不同不相为谋，亦各从其志也。两名从属于不同阵营的特工，为了各自的“道”竟然不觉间走上了对方的“路”。那么，所谓的“道”到底是什么呢？这是一个蕴含着丰富哲学思辨的命题，其实导演在片中隐约给出了自己的答案——道并非主义，道即是苍生。

朴部长和金部长，一个视救天下黎民为己任，极力避免战端再起，一个发誓推翻极权统治，还政于民。如此说来，结尾那场戏其实是导演使出的“障眼法”，双雄根本就是在一股道上的，只不过在刺杀总统这个具体行动上，不同的诉求塑造出截然相反的选择。那么，问题来了，虽说两人都是为了人民，但其实为的是各自的人民，那么问题又来了，对面的人民怎么办？

看完一部电影陷入如此苦闷的思考，本不该是一部商业片的目标。因此，导演极力向片中注入飞车、枪战、爆破等商业元素，反复使用悬疑、反转等剧作技巧，一边宣称自己是商业制作，一边又把片子送去戛纳，这还是导演李政宰的野心。

他当然有理由对自己的处女作展示出自信，主题表达、动作场面、实力派影帝应有尽有，但是，演员转行导演还是会出现一些比较普遍的问题，主要集中在重场景、轻结构，重单一人物、轻整体表达上。能看出导演力求让双雄的人物形象尽可能丰满起来，但赋予他们的东西又有些杂乱和语焉不详。比如，前面说到的叛逆女儿线，看到后面我们知道那不是朴部长的亲生女儿，而是他牺牲战友的女儿，那么这一对非原生父女关系在影片里的存在意义就变得十分模糊，也分散了影片的主题表达。再比如间谍“东林”，号称是怀抱着守护和平的使命，可一边在拯救叛逃工程师行动中杀起自己人来毫不手软，一边又把417部队登陆北方的情报送出去导致该部队全军覆没。这些行动缺少足够有说服力的动机支撑，甚至让“东林”这个人都显得有些虚伪，但这显然又不是导演本意。

纵观全片，主创们还是围绕着双雄的人物设定和后面的极致反转构建起文本，但是，为了追求这种极致，却牺牲掉了一些人物逻辑上的合理性。当“东林”的身份被揭开以后，再去回看，前面的一些人物行动是不太能说得过去的。但是，作为观众，我们仍然能被韩国电影人的敬业和探索精神所打动，担纲主演的李政宰、郑雨盛、朴成雄，包括友情出镜的黄政民，都是50多岁的老戏骨，没有香车美女，没有霸道总裁，除了一脸褶子就是殿堂级的演技，正是他们的努力让韩国电影走向世界，并且屡创佳绩。

电影人需要野心，虽然它不一定能确保立刻拍出一部完美的电影，但假以时日，它一定能刺激出更多的观点和创意，对提升电影的整体水平有所贡献。而这一点，在任何国家都是一样的。